心得短評:
托爾斯泰以死亡為鏡,逼著伊凡‧伊里奇必須重新去審視自己的人生,他才發覺他一生引以為傲的事業、虛榮乃至自尊,在死亡的面前都是多麼的平庸且脆弱。他曾經以為自己體面的人生,內裡卻是一片空虛和孤獨。
我想,人類同時作為社會性動物以及情感性動物,必然會在許多方面產生矛盾和衝突。然而在現代社會高度效率的要求下,社會性的那面漸漸成為了我們日常審視他人或自身的唯一量尺,人生的最大意義好像就是活得體面、令人艷羨。只要活得體面,那麼「既不覺得無聊,也不覺得有趣的人生」也成為了一種可以接受的樣態,可是這實在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,越是不去面對,這樣的謊言就越是一點一點地毒害著人生。
即使到我們這一代人,都多多少少可以在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‧伊里奇身上驚見自己的影子。這也是我想我會將<伊凡‧伊里奇之死>納入人生中必須一讀再讀的書單的原因。尤其在醫療場域裡,忙碌的生活擠壓著我們和自己相處的空間,不知不覺就太容易麻痺於體制中了。所以更必須警醒自己,勿沉迷於表面的虛榮及尊嚴,勿把社會目光視作唯一審視人生的標準。時時內省自己人生中,什麼是真正重要的課題和追求。
佳篇摘錄:
1.
分清法律和人情,這種本領伊凡.伊里奇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,而且憑著天賦的才能和長期的經驗,他有時故意把法律和人情混淆起來。他之所以敢於這樣做,那是因為他自信總有能力劃清兩者的界限,如果需要的話。
伊凡.伊里奇辦這種事不僅輕鬆、愉快和體面,簡直可說是得心應手。在休庭時,他吸煙、喝茶,隨便談談政治、社會新聞和紙牌,而談得最多的還是官場中的任命。然後,他好像第一小提琴手,出色地演奏完畢,疲勞地乘車回家。回到家裡,發現母女倆出去了,有時在接待客人,兒子上學了,有時在跟補課教師復習功課。一切都井井有條。飯後要是沒有客來,伊凡.伊里奇就看些當時流行的書籍。晚上,他坐下來處理公事:批閱文件,查看法典,核對證詞。
他幹這些,既不感到無聊,也不覺得有趣。要是有機會打牌,那麼處理公事就感到無聊;要是沒有機會打牌,那麼處理公事總比獨自閒坐或者跟妻子面面相對要好得多。伊凡.伊里奇喜歡舉行便宴,邀請有權有勢的先生夫人參加。這種消遣跟其他同樣身分的人沒有差別,猶如他的客廳跟人家的客廳沒有差別一樣。
2.
他乘車去了。一切都不出他所料,一切都照章辦理。又是等待,又是醫生裝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──這種樣子他是很熟悉的,就跟他自己在法庭上一樣,──又是叩診,又是聽診,又是各種不問也知道的多餘問題,又是那種威風凜凜的神氣,仿佛在說:「你一旦落到我手裡,就得聽我擺佈。我知道該怎麼辦,對付每個病人都是這樣的。」一切都同法庭上一樣。醫生對待他的神氣,就如他在法庭上對待被告那樣。
醫生說,如此這般的症狀表明您有如此這般的病,但要是化驗不能證明如此這般的病,那就得假定您有如此這般的病。要是假定有如此這般的病,那麼……等等。對伊凡.伊里奇來說,只有一個問題是重要的:他的病有沒有危險?但醫生對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置之不理。從醫生的觀點來說,這問題沒有意思,不值得討論;存在的問題只是估計一下可能性:是游走腎,還是慢性盲腸炎。這裡不存在伊凡.伊里奇的生死問題,只存在游走腎和盲腸炎之間的爭執。在伊凡.伊里奇看來,醫生已明確認定是盲腸炎,但又保留說,等小便化驗後可以得到新的資料,到那時再做進一步診斷。這一切,就跟伊凡.伊里奇上千次振振有詞地對被告宣布罪狀一模一樣。醫生也是那麼得意揚揚,甚至從眼鏡上方瞧了一眼被告,振振有詞地做了結論。從醫生的結論中伊凡.伊里奇斷定,情況嚴重,對醫生或其他人都無所謂,可是對他卻非同小可。這結論對伊凡.伊里奇是個沉重的打擊,使他十分憐憫自己,同時十分憎恨那遇到如此嚴重問題卻無動於衷的醫生。
3.
伊凡.伊里奇覺得特別痛苦的是,沒有一個人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可憐他。伊凡.伊里奇長時期受盡折磨,有時特別希望──儘管他不好意思承認──有人像疼愛有病的孩子那樣疼愛他。他真希望有人疼他,吻他,對著他哭,就像人家疼愛孩子那樣。他知道,他是個顯赫的大官,已經鬍子花白,因此這是不可能的,但他還是抱著這樣的希望。他同蓋拉西姆的關係近似這種關係,因此跟蓋拉西姆在一起,他感到安慰。伊凡.伊里奇想哭,要人家疼他,對著他哭,不料這時他的法院同事謝貝克走來了,伊凡.伊里奇不僅沒有哭,沒有表示親熱,反而板起臉,現出嚴肅和沉思的神氣,習慣成自然地說了他對複審的意見,並且堅持自己的看法。他周圍的這種謊言和他自己所做的謊言,比什麼都厲害地毒害了他生命的最後日子。